内容介绍:

茫茫的太空,战火正酣。一艘偷偷运载着武器的“货船”穿越了敌军的封锁线,飞向菲利斯军驻守的太空冶炼厂。船长迈尔斯·内史密斯自称为登达利雇佣军的高级将领,事实上,他真正的身份是贝拉亚帝国的贵族——迈尔斯·弗·科西根。

出乎意料的是,太空冶炼厂早已失守。面对困境,迈尔斯发挥潜在的军事指挥才能:运用小计谋,夺回冶炼厂;巧妙安置战俘,转移其反抗的注意力;利用被俘将领之间的关系,使之相互牵制;大胆与敌军高级将领欧瑟谈判……他的智慧与汗水换来了忠实的部下、荣誉与自信,但残酷的战争又让他失去了挚友和爱情。

迈尔斯堂兄的意外出现,敲响了迈尔斯命运的警钟。国内正酝酿一场阴谋,矛头直指弗·科西根家族。迈尔斯立即启程回国,等待他的究竟是生?是死?

《战争学徒》,迈尔斯·弗·科西根人生中的第一个成功印记。

作者介绍:

洛伊斯·比约德,年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世界著名科幻作家之一,她迄今共获得三次星云奖,六次雨果奖。而四夺雨果奖优秀长篇,也使她追平了海因莱因的获奖记录。

比约德九岁起开始阅读科幻小说,浓厚的兴趣一直延续到她的大学时代。成为小说家之前,比约德曾沉迷于生物学,在年发表处女作《以物易物》后,很快就凭借中篇小说《哀悼的群山》荣获年的星云奖。

比约德的小说文笔流畅,心理活动描写细腻,以不同寻常的人物设置、紧张刺激的情节著称;其代表作“迈尔斯系列”目前已出版到第十七部。该系列以其恢弘庞大的时代背景,个性鲜明的各色人物,风波诡谲的阴谋斗争被誉为重新定义太空歌剧这一科幻题材的标杆之作。

推荐词:

情节步步紧逼,人物栩栩如生;叙事技巧高超,语言功力深厚。强烈推荐!——美国权威综合性书评杂志《书目》

《战争学徒》充分展现了比约德的高超技巧和过人才智。——美国《科幻评论》

机智、富有魅力、不屈不挠的迈尔斯改变了军事科幻和太空歌剧的面貌,使它更加精美,让人欲罢不能。——美国科幻杂志《轨迹》

试阅

第一章

这名穿着绿色帝国军服的高个子士官阴沉着脸,神气十足地握着通讯器,好像他拿的不是普通的通讯器,而是陆军元帅权杖。他漫不经心地用它拍打着大腿,冷眼看着眼前这群年轻人,眼神轻蔑,甚至带有一丝挑衅意味。

这是游戏的一部分,迈尔斯告诉自己。只穿着短裤和跑鞋的他站在凛冽的秋风中,想尽量克制自己别打战。可这就像是正准备接受格雷格皇帝召见却发现自己几乎全裸,很难做到不发抖。哪怕士官和他穿得一样少,也很难做到。这位负责监考的士官是想让队伍整齐,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迈尔斯打量着他,想知道他哪些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小动作能起到抵御严寒的作用。其中一定有什么窍门……

“跑步。两人一组。”士官下达了命令。他似乎并没有提高嗓门,但队伍的最后一排也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话语。另一种有效的技巧,迈尔斯思忖着。这让他想起了他父亲的习惯。父亲愤怒时就会压低嗓门说话。这样更有震慑力。

“记住,最后一组障碍跑结束后,立刻开始五公里长跑计时。”士官开始安排分组。

贝拉亚帝国军队的军官候选人淘汰测验的时间是一周,足以把人给累垮。现在迈尔斯已经通过了前五天的笔试和口试。人人都说,最难的部分已经结束了。他周围充满了轻松的气氛。人们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聊天和开玩笑上,夸张地抱怨着测验的艰苦、考官的刁钻、糟糕的伙食、被打断的睡眠和测验期间分散考生注意力的突然事件。虽然这些幸运儿发着牢骚,但谁都看得出他们实际上是在庆贺自己通过了考试。他们怀着轻松的心情期待着体能测试,像面对游戏一样——也许说“休假”更加合适吧。最难的部分已经结束了,每个人都这么认为。除了迈尔斯。

他努力站直,然后尽量伸展身子,仿佛仅仅依靠意志就能把他弯曲的脊柱拉直似的。他抬起下巴,似乎是想让他过大的脑袋保持平衡——这个原本是身高超过六英尺的人才有的大脑袋,却长在他那不足五英尺高的身体上。他眯起双眼注视着障碍跑道。首先是一堵五米高的混凝土墙,墙头嵌着铁钉。要爬上这堵墙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的肌肉没问题,他担心的是下来。骨头,让他操心的总是那该死的骨头……

“科西根,科斯托列茨。”士官叫着他和组队人的名字时,正好走过他面前。迈尔斯的眉头猛地往下一沉,他用尖锐的眼神向上瞥了士官一眼,但很快就控制住自己,让目光依旧漠然地直视前方。省略他名字前的贵族姓氏是规定,并不是侮辱。如今所有在皇帝的部队服役的人已没有了等级之分。一项英明的政策。正是他的父亲签署了这项规定。

爷爷当然为此抱怨过。这个思想守旧的老头儿很早就从军了,那时候帝国军队的主要武装力量还是骑兵,每个军官都负责训练自己部队的新兵。要是那时有人直接称呼他为“科西根”,而没加上“弗”字,那肯定会引发一场决斗。现在他的孙子却要像普通人一样进入军校,离开行星的土地,学习如何使用量子武器、进出虫洞的技术、行星防御战术,与这些过去连为他擦剑的资格都没有的小伙子们肩并肩站在一起。

并不完全是肩并肩,迈尔斯自嘲地想。他偷偷抬眼瞟了瞟站在自己两边的候选人。和他编成一组进行障碍跑的家伙——叫什么来着,嗯,科斯托列茨——发觉迈尔斯在看他,低头瞄着迈尔斯。他想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但显然没有成功。迈尔斯的眼睛高度正好可以让他仔细研究一下这位同伴发达的二头肌。士官让所有还未开始障碍跑的人立刻离开跑道。于是,迈尔斯和他的同伴就坐到了操场边。

“我整个星期都在观察你。”科斯托列茨说,“你腿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迈尔斯努力像平常私下练习的那样让自己放松,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他在人群中很突出,尤其是在这个集体中。科斯托列茨还算好的,至少他没有像某个萨尔洛·弗·科西根的衰老村妇那样给他贴符咒。在贝拉亚一些更加偏远落后的地区,比如位于弗·科西根家族行政区的登达立山脉深处,因为像兔唇这样微不足道的小缺陷而杀掉婴儿的行为仍然很常见。无论更加文明的中心执政区为制止这种行为做出多少努力,仍然无法杜绝此类愚昧的行为。迈尔斯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腿上从脚踝到膝盖平行排列的一对闪闪发光的金属棒,他之前一直小心地把它隐藏在裤腿下的。但今天不行。

“腿撑。”他的口气很礼貌,也很冷淡,他不想鼓励对方继续发问。

可科斯托列茨仍盯着它看,“干吗用?”

“暂时的。我这里的一对骨头容易断,这能防止骨头骨折。等到医生确定骨头长好了,就可以用合成材料替代了。”

“真奇怪。”科斯托列茨发表了看法,“这是一种毛病还是别的什么?”借着移动身体重心的机会,他稍稍从迈尔斯身边挪开了点儿。

妈的,你以为我是畸形人?带有肮脏的基因?迈尔斯恼火地想,我是否应该让他更惊慌失措一些?我要告诉他这毛病还会传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本是六英尺四英寸高……他叹口气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母亲在怀我时吸入了有毒气体。她后来完全康复了,但毒气破坏了我骨头的生长。”

“哦。他们没给你治疗吗?”

“噢,当然有。我有研究的价值。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能走路,而不是装在木桶里让人抬着。”

科斯托列茨似乎还有些不自在,但不再侧身躲闪了,“那你怎么通过体检呢?我想他们对身高有个最低标准。”

“它被延期了,直到我的测验成绩出来。”

“哦。”科斯托列茨明白了。

迈尔斯把注意力放回到眼下的测试上。他应该能在匍匐穿越激光炮火的那段障碍中争取到一些时间。很好,这对后面的五公里跑有点帮助。无数次骨折——次数多得他都记不清了——导致他的右腿比左腿长了四厘米,造成永久性的瘸腿,再加上身高不够,这两个因素大大限制了他的奔跑速度。对此他毫无办法。他周围那些长腿的瘦麻秆们毫无疑问能在短跑测验中击败他。不过明天情况会好些,明天是考验忍耐力的测试。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明天一百公里长跑测验开头的二十五公里,他能跑在头名或第二名的位置,但接下来的七十五公里跑才是最折磨人的痛苦体验。我是忍痛专家,科斯托列茨,迈尔斯在想象中反击他的对手,明天,一百公里跑完后,我将要你重复那些你问我的问题,到时如果你还能够呼吸的话……

该死的,我得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而不是这个漂亮家伙身上。要跳下五米高的障碍墙吗?也许最好还是绕过去,这部分拿零分算了。但这样一来总分肯定会被拉得很低。他讨厌无端失分,尤其不想在体能测验一开始就丢分。现在他需要每一个分数。跳墙的成绩会降低他总分数——

“你真的认为能通过体能测试吗?”科斯托列茨环顾四周,问道,“我是说,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可能性吗?”

“没有。”

科斯托列茨很疑惑,“什么意思?”

“我不一定要通过体能测试,只要分数不是太低就行。”

科斯托列茨扬起眉毛,“为了达成这个交易你去拍了谁的马屁?格雷格·弗·巴拉?”

他带着妒忌的口吻,语气里潜伏着对敌手所属阶级的猜疑。迈尔斯收起下巴。我们不要把话题扯远了……

“你怎么能做到不用通过体能测试就成为军官?”科斯托列茨眯起眼睛继续问。他张开鼻孔嗅着等级特权的气味,像闻到血腥味的动物一样警觉起来。

在实际中运用政治手腕,迈尔斯告诉自己,它应该和战争中运用策略一样,都是家族遗传给你的天性。“我递了请愿书,”迈尔斯耐心地解释说,“请求用平均成绩代替单项成绩。我希望我的笔试成绩能把我体能测试的成绩拉上来。”

“那可不容易吧?你需要相当出色的笔试成绩!”

“是的。”迈尔斯有些恼火了。

“科西根,科斯托列茨。”另一个穿着制服的监考官叫他们。他们走到准备区域。

“你知道,这对我有点难度。”科斯托列茨抱怨说。

“为什么?这和你没关系。根本不关你的事。”迈尔斯直截了当地说出重点。

“我们被编成一组赛跑。我怎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噢,你不需要带我。”迈尔斯咕哝着。

科斯托列茨有些恼怒,眉头耷拉了下来。

他们走进比赛场地。迈尔斯瞥了眼阅兵场远处的观众。有几个是军人子弟,还有一些穿制服的,那是今天参加考试的各位伯爵儿子们的家仆。其中有两个男人神情严肃,穿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弗·帕特利尔家族制服。看来,迈尔斯的堂兄伊凡一定就在附近。

伯沙瑞也在那儿,他如大山一般高,又像刀片一样纤细,身穿专属弗·科西根家族的银棕色制服。迈尔斯抬起下巴做了个旁人几乎难以察觉的示意动作,百米开外的伯沙瑞注意到了迈尔斯的暗示,默默地从悠闲的姿势转为一个阅兵式稍息作为回应。

两个考官、两个赛道监考官和那个士官正聚集在远处,相互做着手势,还朝迈尔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可以断定,他们发生了争执。随后,监考官回到他们的位置,考官中的一个让下一对小伙子上跑道,而士官则走近迈尔斯和他的伙伴。士官看起来心神不宁。迈尔斯强迫自己镇定地注视着他。

“科西根,”士官开了口,谨慎的语气不带任何立场,“你必须取下腿撑。这场测试不允许有人工辅助。”

迈尔斯的脑海里闪现出一打抗议的驳辞。但他紧闭双唇什么都没说。这个士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他的长官,迈尔斯很清楚,今天的行为表现也要列入评估范围。“是,长官。”士官看起来微微松了口气。

“我可以把它交给我的仆人吗?”迈尔斯问。他用眼神威胁着士官:如果不同意,我就把它戳到你身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就得带着它到处跑了,看看它会让你有多引人注目……

“当然,阁下。”士官说。他不小心说漏嘴了——这士官当然知道他是谁。一抹狡黠的浅笑滑过迈尔斯的嘴角,然后消失了。迈尔斯给伯沙瑞打了一个手势,穿制服的保镖顺从地一路小跑过来。“你不可以和他交谈。”士官警告说。

“是,长官。”迈尔斯表示他很了解规定。他坐在地上,拆下了那讨厌的机械。很好,至少减轻了一公斤的重量。他把它扔给伯沙瑞,伯沙瑞单手接住,然后慢慢走回去。他没有伸手拉迈尔斯起来,做得非常正确。

看见他的保镖和士官站在一起,迈尔斯突然不那么讨厌那士官了。不知为何,这位监考士官看起来更矮,也更年轻了,甚至还温和了不少。而伯沙瑞似乎更高、更瘦、更老,还丑了很多,样子相当地平凡。可在这个监考士官还是个学步的孩子时,伯沙瑞就已经是名士官了。

窄下巴,鹰钩鼻,眼珠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眼间距还很小。迈尔斯抬头望着他穿制服的家仆,眼神中流露出对自家财产的钟爱和自豪。然后,他朝前扫视着障碍赛跑道,眼光又掠过伯沙瑞。伯沙瑞也望向跑道,抿着嘴唇,把腿撑紧紧夹在胳膊下,脑袋朝跑道中段的方向轻轻地摇晃。迈尔斯撇了撇嘴唇。伯沙瑞叹口气,小跑着回到等候区域去了。

伯沙瑞在向自己提出警告。不过伯沙瑞的工作是保证他的完整无缺,不是指点他的前程。不,不对,迈尔斯责怪自己。没人能像伯沙瑞那样,为迈尔斯如何度过这疯狂的一周做那么多的准备工作。他花费大量时间训练迈尔斯,促使迈尔斯突破身体极限。伯沙瑞像着了魔一样不知疲倦地把所有精力投入进去。我的第一个指挥官,迈尔斯想,我个人军队的。

科斯托列茨在后面直盯着伯沙瑞看。显然,他最后还是认出了那身制服,因为他带着恍然大悟的惊讶表情回头望着迈尔斯。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人。”他半是嫉妒半是敬畏地说,“难怪你能在测试中得到通融。”

迈尔斯对这含蓄的侮辱报以不自然的微笑。不安在他背上蔓延。他正思索着用恰当的词句进行一次毫不留情的反击,却听到考官让他们准备的命令。他们这一组的测试即将开始。

然而科斯托列茨却不放过他,继续进行他的推理演绎,只听他不无嘲讽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摄政王一直当不了皇帝的原因!”1

“计时——”监考官喊着,“开始!”

他们冲了出去。科斯托列茨立马就跑在了迈尔斯的前面。你最好使劲儿跑,你这个无知的杂种,因为要是让我抓住你,我会杀了你。迈尔斯急急地跟在他后面,感觉像是赛马跑道上的一头母牛。

墙,该死的墙。迈尔斯跑到那儿时,科斯托列茨已经吭哧吭哧笨拙地爬了一半。他至少能向这位劳动阶级壮汉展示一下爬墙的技巧。迈尔斯迅速向上攀爬,仿佛那些小小的脚趾和手指是在跨大步,他的肌肉因为狂怒变得坚强有力——太有力了些。让他满意的是,他比科斯托列茨先爬上墙头。他往下看,突然停在墙头不动,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尖钉间。

监考官正走近观察。此时,科斯托列茨赶上了迈尔斯,他的脸上洋溢着成就感。“弗家的人还恐高呀?”科斯托列茨气喘吁吁咧开嘴笑着回头看看迈尔斯,然后纵身一跃重重落到沙坑上。他爬起来站稳脚,一溜烟跑远了。

像患了关节炎的小老太太那样往下爬会浪费宝贵的几秒钟。也许他可以在落地时打个滚儿。不,监考官正看着呢。就在此时,迈尔斯看到科斯托列茨已经冲到下一个障碍物面前了。他一下跳下墙头。

当他垂直往沙坑坠落时,时间仿佛延长了,他尝到了失误带来的所有痛苦。他撞上沙地时,听见了熟悉的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他坐下来,疼得直眨眼——他不能叫出声。否则,身后的监考官会不冷不热地说上几句,比如,“你也不能怪腿撑”、“这次你早就做好折断两条腿的准备了”之类的。

他的腿开始肿胀,皮肤也开始变色,夹杂着白色和红晕。他自己努力拉直腿,蜷曲着身体,把头埋在膝盖里。他埋着头让自己咧开嘴无声地叫喊了一次。他没有咒骂,这样的场合骂娘是最不恰当的。

监考官意识到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站起来,朝他走了过来。迈尔斯爬离沙坑,给下一对候选人腾出地方,耐心地等着伯沙瑞。

现在,他有的是时间了。

迈尔斯确信他不会喜欢这些新的抗重力支架,即便它们能巧妙地隐藏在衣服里面。它们让他走起来有种滑溜的轻飘感,让他感到自己随时处于痉挛的边缘。他宁可选个漂亮的老式拐杖,如果是库德尔卡上校那样的剑杖就更好了。这样,迈尔斯每走一步,那手杖就撞击一下地面,发出让人满意的铿锵声,犹如戳向某个身份与之匹配的敌人——比如说,科斯托列茨。在迈步走入弗·科西根官邸之前,他先停住脚步,重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

尽管工业的薄雾笼罩着首都萨塔那·弗·巴拉,官邸磨光的花岗岩还是在秋日的晨曦中映射出点点金色的阳光。远处街道传来一阵建筑倒塌的声音,宣告着另一座类似的古老官邸已被拆毁,为现代建筑腾出地方。迈尔斯抬头看着正对街道的官邸,屋顶上有个人影在移动。城垛的功能早已改变,但警惕的士兵仍然在上面巡视。

伯沙瑞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突然,他弯下腰捡拾起一枚落在走道上的硬币。他把硬币小心地放进左边口袋。专用的口袋。

迈尔斯挑起一边的嘴角,脸上平添了几分笑意。“还在攒嫁妆?”

“当然。”伯沙瑞平静地回答。他的嗓音很低沉,声调平淡。一般人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解读他冷淡表情后面的含义。迈尔斯已经能了解他语调中每个细微的变化,就像一个人对自己黑暗中的房间一样了如指掌。

“从我记事开始,你就在为埃蕾娜攒硬币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办的嫁妆可能要用一支马队驮了。如今,就算是弗家的人结婚也用不着这么多。现在又不是当年的隔离时代。”迈尔斯用温和的嗓音开着玩笑,让伯沙瑞觉得心烦却不恼怒。毕竟,伯沙瑞总是要把迈尔斯荒唐的玩笑话当真。

“我要她嫁得体面,合乎体统。”

“现在你存的钱都够把格雷格·弗·巴拉买下来给你做女婿了。”迈尔斯想起他的保镖曾在他面前数过的那几百个小硬币——全都是他为了女儿的嫁妆积蓄下来的。

“不应该拿皇帝开玩笑。”伯沙瑞自然不会对这种随意中伤的幽默有什么反应。迈尔斯叹口气,小心翼翼地迈开了步子。新的塑胶固定支架让腿僵直而笨拙。

医院前吃的止痛药的药效正在减退,现在的迈尔斯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疲倦。整个通宵,他都在局部麻醉的作用下端坐在椅子上,和外科医生闲聊开玩笑;医生则不停手地把断裂的小骨头碎片重新拼合、修补起来,整个手术过程像一次难度极高的拼图游戏。我做了场相当不错的秀,迈尔斯告诉自己,但他渴望回到后台大哭一场。但眼下不能,还有更多表演等待着他。

“你打算买个什么样的女婿?”迈尔斯在走路的间隙,停下来试探地问。

“一个军官。”伯沙瑞坚定地回答。

迈尔斯露出一脸坏笑。那也就是你野心的顶点了,军士?他默默地揣度着。“我相信,不会太久了。”

伯沙瑞哼了一声。“当然不会。她只有……”他打住了,狭窄的两眼间蹙起深深的皱纹,“时光流逝……”他的咕哝越来越轻。

迈尔斯拖着脚步,成功地走进了弗·科西根官邸,接受家人的迎接。毋庸置疑,第一个出现的是他的母亲。当一名身穿制服的侍卫为他打开大门时,他的母亲已站在前厅宽大的楼梯口。弗·科西根夫人已近中年,原本火焰般的红发如今已蒙上一层自然生成的灰色,优雅的身高掩饰了微微发福的身材。也许是匆忙从楼上跑下来的缘故,她的呼吸有点粗重。两人拥抱了一下,很快就分开了。她神色庄重,从中看不出她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反应。

“父亲在吗?”他问。

“不在。他和奎迪兰部长去了司令部,今天早晨要就他们的预算同参谋部进行研究。他说,他爱你,中午会尽量赶回来和你一起吃饭。”

“他,嗯,昨天的事还没有告诉爷爷吧,是吗?”

“没有。但我真的认为你应该让他去说。今天早晨还真是难过。”

“我敢打赌,”他抬头看着楼梯——对他不方便的腿来说它更像是座高山。好吧,让我们先把最糟糕的事做了。“他就在楼上,是不是?”

“在他的房间里,早上他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尽管只有一小会儿,我还是很高兴。”

“呣。”迈尔斯开始自己上楼梯。

“升降管。”伯沙瑞说。

“哦,该死,只有一层楼。”

“大夫说了,您要尽量别动腿。”

迈尔斯的母亲给了伯沙瑞一个赞同的微笑,他温和地咕哝了声“夫人”以致谢意。迈尔斯只好不情愿地耸耸肩,转向房子后面。

“迈尔斯。”母亲在他走过身边时说,“别告诉……呃,他年纪很大了,身体也不太好,这些年他对人也不太温和,就让他沉湎在自己的世界里吧,好吗?”

“你知道我要去。”他嘲弄地咧嘴笑了笑,以证明自己是多么坚决。他的嘴唇露着笑意,但眼神仍保持着严峻。

迈尔斯看到了埃蕾娜·伯沙瑞。她正从他爷爷的房间出来。他身边的保镖默默地点点头,算是跟自己的女儿打了招呼,埃蕾娜十分羞涩地报以一个微笑。

这是迈尔斯第一千次对父女俩的相貌感到困惑,这样一个丑男人怎么会生出如此漂亮的女儿?从她的脸上你能看到父亲所有的特征,但都有很大的变化。像她的父亲一样,十八岁的她很高挑,她父亲有六英尺半,而她足足有六英尺;当他在逐渐消瘦、佝偻时,她却变得苗条而充满活力;两个人的鼻梁都很高,但他是鹰钩鼻,而她的鼻子则拥有优雅的曲线;他的脸很狭窄,她的脸庞也不宽,带着某种纯正高贵血统的猎犬神情,像头波佐狼犬或一只灰狗。也许是眼睛导致了最大的差异:她褐色的眼睛深邃闪亮,带着戒备,却没有父亲那种不变的狡猾和毫无笑容的警惕神情。还有可能是因为头发:她父亲是灰色的短发,修剪成惯常的军人式样;而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垂在脑后,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两个人仿佛是一对分设在某座古老教堂大门两边的雕像,出自同一个雕刻家的手,但一个是怪兽,另一个则是圣者。

迈尔斯摇摇头,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埃蕾娜在与他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收敛起了笑容。他从疲惫的懒散中直起身,朝她假意讪笑,期望得到她一个真心的笑容。不会等太久的,军士而已……

“哦,太好了,很高兴您回来。”她向他问候道,“今天早晨真是可怕。”

“他脾气还是那么暴躁?”

“没有,他心情很好,还和我一起下军棋,可就是一直心不在焉——您知道吗,我几乎赢了他。时而讲讲他的战争故事,时而提起您。如果他有您测验的路线图,他会在上面插上大头针标记您的进程……我不用待在这儿,是吗?”

“是的,当然用不着。”

埃蕾娜对他露出放心的微笑,沿着走廊离开了,半路上却又回过头担忧地望了望。

迈尔斯深深地吸了口气,跨进了大将军皮奥特·弗·科西根伯爵私人内室的门槛。

第二章

老人已经起床,刮好胡子穿戴整齐了。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凝望着窗外的后花园,陷入沉思。他皱着眉瞥了眼打扰他冥想的闯入者,看到是迈尔斯,他笑了。

“啊,过来,孩子……”他朝一把椅子做了个手势,迈尔斯猜想那一定是埃蕾娜刚刚坐过的。老人的微笑渐渐带上了疑惑的神情,“上帝,我是不是少过了一天?我以为今天你外出参加杉西尔山的一百公里长跑了。”

“不是的,先生,你没有少过一天。”迈尔斯坐进椅子里。伯沙瑞在他面前摆了另一把椅子,并用手指了指他的脚。迈尔斯想把脚搁上去,但这个努力被阵阵剧痛破坏了,“呃,把它们放上去,军士。”迈尔斯不太情愿地开口下了命令。伯沙瑞帮他把讨厌的脚按医学上的正确姿势在椅子上摆好,然后退后。战略上的退后,迈尔斯想,他会在门边警惕地站着。老伯爵看着这幕哑剧,渐渐明白过来,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他叹了口气。

让我们干净利落、没有痛苦地解决这个问题吧,就像斩首……“昨天在障碍跑中从一堵墙上跳下来,摔断了两条腿。我在体能测试中被彻底淘汰了。其他嘛——嗯,都不重要了。”

“所以你回来了。”

“所以我回来了。”

“唉。”老人用他粗糙多茧的长手指在扶手上捶了一下,“唉。”他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抿着嘴,望着窗外,没有看迈尔斯。他又举起拳头捶了一下,“全都怪那些该死的、到处蔓延的民主主义。”他怒气冲冲地咆哮道,“这么多外行星人的胡说八道。你父亲没有在贝拉亚采取措施制止它。在他摄政的时候本可以有很好的机会把它们扼杀掉,他全都浪费了,就我能看到的来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沉湎于外行星的思想,爱上外行星女人。”他更加含糊地喃喃自语,“都怪你的母亲,你知道,她总是散播那些平等主义的废话……”

“噢,得了。”迈尔斯反驳说,“母亲和您一样不关心政治,顶多就是还知道点事,四处走走罢了。”

“谢天谢地,否则今天就该是她在统治贝拉亚了。我还从没见过你父亲反对过她。好吧,不说了,也许原本还会更糟……”老人又改变了一下姿势,因为精神上的痛苦而蜷曲起来,就像迈尔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蜷曲起来一样。

迈尔斯躺在椅子里,没有试图对这个话题进行辩驳或为自己辩护。谁都知道,伯爵总是自己和自己争论,而且很少能说服自己。

“我想我们必须屈服于时代。我们都必须屈服于时代。现在连做生意的儿子都能成伟大的战士。上帝知道,我在我们那个时代,手下也有这样的兵。我以前跟你讲过那家伙吗?我们在萨尔洛·弗·科西根的登达立山脉和西塔甘达人打仗那时候,他是我最棒的游击队中尉。当时我并不比你现在大多少。那年他杀了很多西塔甘达人……他父亲是个裁缝。一个裁缝,弯腰驼背干着针线活,手工裁剪缝纫……”他为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叹息,“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泰斯莱夫。”迈尔斯提醒他。他讥讽地扬起眉毛看着自己的脚。也许我该当个裁缝。我的身形倒是挺适合干这行的。只可惜现在的裁缝和伯爵一样都过时了。

“泰斯莱夫,对,就是他。巡逻时被敌人抓去了,死得很惨。勇敢的人,勇敢的人……”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无语了。

老伯爵想到了一个新话题,转而问:“测试举行得公正吗?你不知道,现在……一些别有用心的平民……”

迈尔斯摇摇头,在伯爵想象的萌芽有机会开花结果之前迅速掐断了它,“很公正。原因在我。我自己太急躁了,没有把精力集中在自己正干的事情上。失败是因为我还不够优秀。这只是暂时的。”

老人郁闷地噘噘嘴唇表示否定。他气愤地攥起拳头,又失望地摊开。“在过去,没人胆敢质疑你的权利……”

“在过去,我的无能可能要用其他人的生命来补偿。我相信现在这样更有效。”迈尔斯的声音很平静。

“唔……”老人茫然地看着窗外,“唔,时代变了。贝拉亚也在变。在我十岁到二十岁的十年里,它就经受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二十岁到四十岁,它又经历了变革。这里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在我四十岁到八十岁时,又来了一场变革。这是软弱、退化的一代,甚至他们的罪孽都缩水了。我父亲那时候的老海盗们能把他们当早点吃掉,在吃中饭前把他们消化得连骨头都不剩……你知道吗,我将是九代以来第一个死在床上的弗·科西根伯爵。”他停了下来,凝视着远方,低声地喃喃自语,“上帝,我已经厌倦了改变。一想到要忍受另一个新世界就让我灰心丧气。让我灰心丧气。”

“伯爵先生。”迈尔斯依照贵族家庭的习惯轻声地叫他。

老人迅速地抬起头,“不是你的错,孩子,不是你的错。你被卷入了变革和机遇的车轮,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那是纯粹的巧合,刺客使用特殊的毒气是想杀你的父亲。他并没有想害你的母亲。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我们只是对你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就是这样。没人说你做得不好。”

“谢谢你,先生。”

长时间的沉默让人难以忍受。房间越来越暖和。迈尔斯的头因为缺乏睡眠开始有点痛了,饥饿加上药物的作用让他感觉想吐。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如果您允许,先生……”

老人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房间了。“当然,你一定还有事要做……”他停下来,困惑地看着迈尔斯,“你现在打算做什么?我有些不习惯。我们永远都是弗家人,是战士,即使在没有硝烟的时候……”

他陷在椅子里,看上去是那么瘦小。迈尔斯努力振作起来,装出高兴的样子,“噢,您知道,贵族总是有另一条出路可以走的。如果我当不了军人,那就做个城里的大财主。我盘算着做个声名显赫的花花公子,享受美食与美女。任何一天都会比当兵快活得多。”

祖父被他的玩笑话逗乐了。“是啊,我总是羡慕那种家伙……去吧,孩子……”他微笑着,但迈尔斯感觉他的笑容和自己的一样勉强。无论如何,那都是自欺欺人:“寄生虫”在老人的词典里是个让人唾弃的词。迈尔斯带着伯沙瑞退了出去。

在一间可以俯瞰古老大宅边街道的私人小会客室里,迈尔斯跷着脚,闭着眼睛,蜷坐在一把旧扶手椅里。这个房间很少有人用,是个可以让人单独思考问题的好地方。他从没有这么茫然过,一种耗尽心力的空虚感强烈到了痛苦的程度。这么多热情付出,结果却一无所获;未来将是碌碌无为的一生;就因为一瞬间的愚蠢,对自己的怨恨……

他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一个迟疑的声音叫他:“嗨,迈尔斯。”

他睁开眼睛,那种觉得自己像只躲藏在洞中的受伤小动物的感觉减轻了些。“埃蕾娜!我猜你是昨晚和我母亲从萨尔洛·弗·科西根过来的吧?进来吧。”

她走过来靠在另一把椅子的扶手上,“是的,她知道去首都对我来说是多么高兴的事呀!有时候我几乎把她当成了我妈妈。”

“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会很开心的。”

“你真这么想?”她害羞地问。

“当然。”他让自己恢复清醒。也许未来还是有可以做的事情……

她轻轻咬着下嘴唇,用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你看起来完全被击垮了。”

他不会在埃蕾娜面前难过。他收敛起阴沉的脸色,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自嘲地咧嘴笑着,“就字面意思讲是这样。确实如此。我会挺过来的。你,哈!我猜你已经全都听说了。”

“是的。我听说了,呣,伯爵大人还好吗?”

“哦,当然。毕竟我是他唯一的孙子。这是个极佳的位置——我永远逃不掉。”

“他告诉你关于改姓的事了吗?”

他瞪大了眼睛,“什么?”

“按惯例从父姓。刚才他一直在谈这件事,说在你……哦。”她立刻打住了,但迈尔斯还是从她讲了一半的话里明白了全部意思。

“哦,呵,在我成了军人后,是吧?他最终还是决定妥协,允许我用家族的名字了?他可真太好了——在我出生十七年之后才被允许。”他用嘲讽的微笑掩饰了愠怒。

“我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的名字——出生后先是用皮奥特·迈尔斯,然后跟我外公姓,改为迈尔斯·内史密斯,现在又要用什么名字代替了呢?我出生时就产生的麻烦现在又回来了。很明显,我父母从溶胶毒气中痊愈,并知道毒气对胎儿有什么样的损害后——顺便说一句,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爷爷就一直希望母亲去做人流手术。他和我父母争执得很厉害。嗯,我想主要是和我母亲,父亲则被夹在了中间。当我父亲转而支持母亲时,爷爷光火了,他声称不会让我继承他的姓。后来等他发现我并不完全是个大灾难时,他冷静了下来。”迈尔斯笑着用手指敲击着椅子扶手,“这么说,他在考虑收回他以前的话了,对吗?或许就是我被淘汰出赛场的时候。这下他恐怕有些进退维谷了。”一阵辛酸让他咬紧了牙关,迈尔斯希望能收回刚才说的话。他本来就够糗的了,没必要在埃蕾娜面前表现得更加没风度。

“我知道你为了这次测试练习得有多辛苦,我、我很难过。”

他装出一副诙谐的口吻,“没有我难过的一半多。我倒希望你能代替我参加体能测试。靠我们俩联手,准能拿下个该死的军官名额。”

她突然用小时候那种开诚布公的态度坦率地说:“是啊,但按照贝拉亚标准,我比你更残疾——因为我是女的。我甚至不能申请参加这样的测试。”

他抬起眉头表示同意,“我知道。真是荒谬。就凭你父亲教你的,你只要再上一节重型武器课,就能轻松超过那里十分之九的人。想想看——埃蕾娜·伯沙瑞军士。”

她板起面孔,“你在取笑我。”

“只是一个公民对另一个公民的谈话。”他半带歉意地说。

她阴沉着脸点点头。突然她想起了来这儿的目的,于是脸色又转晴了。“哦。你母亲让我叫你去吃午饭。”

“哦。”他含糊地嘟囔一声站起身来,“谁敢违背这位长官的命令呢?她可是司令的司令。”

埃蕾娜笑了起来,“是啊。对贝塔人来说她是一名军官,没人认为她很奇怪,或因为她破坏了规矩而指责她。”

“正相反。她正是实在太古怪了,人们才没想过要把她框在规章制度里。她总是我行我素。”

“我真希望自己是贝塔人。”埃蕾娜闷闷不乐地说,“噢,别搞错了——就贝塔人的标准看,她也是很古怪的。虽然我想你会喜欢贝塔殖民地,就某些方面而言。”他揶揄道。

“我永远不会离开行星。”

他注视着她,“是什么让你非留下不可?”

她耸耸肩,“哦,你是知道我父亲的。他那么保守,真应该生在两百年前。你是唯一一个不认为他怪异的人。他总是那么偏执。”

“我知道,但对一名保镖来说,这是非常有用的好品质。他病态的疑神疑鬼已经救了我两次命。”

“那你也应该生在两百年前。”

“不,多谢了。那样的话,我刚生出来就会被杀掉。”

“嗯,也是。”她承认,“总之,今天早晨他突然谈起要安排我的婚事。”

迈尔斯马上停住脚步,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吗?他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她耸耸肩,“他就提了一下。我希望……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妈妈还活着就好了。”

“哦。好吧……如果你想找人谈谈的话,还有我母亲,或者……或者来找我。你可以和我谈的,不是吗?”

她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他们走到了楼梯口。她停下了,迈尔斯等着。

“你知道吗,他再没谈起过我母亲。打我十二岁生日后就一直没提起过。他以前常给我讲关于妈妈的故事,故事都很长,嗯,对他来说很长了。我想他也许开始遗忘妈妈了。”

“我不这么看。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对别的女人连正眼都不瞧一眼的。”迈尔斯安慰她说。

他们开始下楼梯。他疼痛的双腿不能自如地移动,所以不得不像企鹅那样撇着脚下台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埃蕾娜,紧紧抓住楼梯扶手。

“你不乘升降管吗?”她看着他蹒跚的姿势突然问。

不会连你也把我当成瘸子吧?他往下看了看隐隐发亮呈螺旋形向下延伸的扶手。“他们告诉我腿不能乱动。但没详细说怎么个不动法……”他单脚跨上扶手,回头朝埃蕾娜坏笑了一下。

埃蕾娜脸上夹杂着兴奋和恐惧,“迈尔斯,你疯啦!如果你掉下来,你会把身上每块骨头都摔断的——”

他飞快地滑了下去。埃蕾娜大笑着跟着他跑下楼梯,拐弯的时候他把埃蕾娜甩在了后面。不过当他看清扶手尽头是什么时,他的笑容消失了。“哦,该死……”他滑得太快刹不住了……

“关于——”

“当心!”

迈尔斯从楼梯扶手尽头摔下来,正好撞在一个穿着绿色军官制服、身板结实的灰头发男人身上。等埃蕾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前厅棋盘格花纹的走道,两个人都正努力从地上爬起来。迈尔斯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想必面孔已经是涨得通红了。灰发男人似乎被撞昏了头,还没回过神来。另一个军官——高个,制服衣领上有上校的领章——把重心放在一根手杖上,发出了一声短暂、惊讶的笑声。迈尔斯整整衣服,站直。“下午好,父亲。”他镇定自若地说。他略带挑衅地抬起下巴,藐视任何想对他这种不正规的出场方式做出评论的人。

阿罗·弗·科西根司令,效忠格雷格·弗·巴拉皇帝的贝拉亚首相,前摄政王,理了理他的制服,清清喉咙。“下午好,儿子。”只有他的眼睛才会流露出笑意,“我,啊——很高兴看到你伤得并不重。”

迈尔斯耸耸肩,暗自松了口气——庆幸没有在公共场合听到更多的带有讽刺口吻的评论。“习惯了。”

“请等我一会儿。啊,下午好,埃蕾娜。库德尔卡,关于海斯曼司令的那些飞船费用的账目,你怎么看?”

“我认为它们被花光的速度太快了。”上校回答。

“你也这么想,呃?”

“你认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开支吗?”

“也许有的。但那是什么?他的活动费用?给了他作承包人的姐夫?或纯粹只是花钱大手大脚?是侵吞公款,或只是因为无能?”

“我先让伊林去调查——我希望你协助他缩减那些开支。”

“他们会叫唤的。今天他们就在抱怨了。”

“别去管这些。过去我在总参谋部时,就已经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了。我知道里面混进了多少无能的废物。除非让他们把嗓门提高到至少两个八度,否则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痛。”

库德尔卡上校笑起来,他向迈尔斯和埃蕾娜微微点头致意,行了个军礼,躬身出去了。

迈尔斯和他父亲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两人都不愿做第一个开口提起测试的人,仿佛是双方约定好的,弗·科西根勋爵1只是说:“嗯,我是不是没赶上午饭?”

“我想刚好,父亲。”

“那我们进去吧……”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像是要扶一把受了伤的儿子,但他最终巧妙地把手背在了自己的背后。两人并排慢慢向前走去。

迈尔斯靠在床上,仍穿着白天穿的衣服,腿按照正确的姿势笔直地伸着。他厌恶地看着它们。起义的省份。暴动的军队。那些卖国贼捣乱分子……他应该起床,梳洗一下,换上睡衣,但要这么做还需要点英雄气概。他可不是英雄。他想起爷爷提到的那个小伙子,在骑兵冲锋时意外地射死了自己的马,然后再牵来另一匹,骑上马继续往前冲。

而他自己说过的话,看起来已经让伯沙瑞军士考虑起他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埃蕾娜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精致的鼻梁轮廓,那深邃的褐色眼眸,那冷艳的长腿,还有那热辣的臀部。她看起来,迈尔斯想,像一位戏中的伯爵夫人。要是他能在现实中让她得到这个角色……但是看看,伯爵却是这么个样子!

当然,还是能扮演一个贵族角色。在贝拉亚的戏剧里,丑陋有残疾的家伙总是充当坏蛋。如果不能成为一名战士,也许可以当个恶棍。“我要拐走这姑娘。”他嘟囔着,试着把声音降低半个八度,“把她锁在我的地牢里。”

然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嗓音,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是我没有地牢。也许可以用壁橱代替。爷爷说得对,我们这一代是衰退了。再说,他们会弄个英雄来救她。一个魁梧的肌肉男,也许就是科斯托列茨。然后就是那些老套的打斗了……”

他站起身,朝着房间对面演哑剧:科斯托列茨的剑对……比方说,迈尔斯的流星锤。一把流星锤对恶棍来说是很合适的武器。有了它,就有了保障个人拥有私人空间的力量。但很不幸,迈尔斯还是被刺中了,倒在埃蕾娜的怀里死去,埃蕾娜因为悲痛而昏了过去——不对,她应该躺在科斯托列茨的怀里,兴高采烈地庆祝。

迈尔斯的视线落在一面立在木雕架上的古董镜前。“去你的,侏儒。”他咆哮着。蓦然有股冲动想用拳头砸碎它。粉碎的玻璃和飞溅的鲜血……声响会惊动大厅的警卫,跟着要应付一大帮亲戚,还要费劲儿去解释。他猛地把镜子转过去面向墙壁,一下扑到床上。

他仰躺着,更加严肃地考虑这个问题。他试图想象自己体面又正统地要求他父亲向伯沙瑞军士求亲。可怕。他叹了口气,然后徒劳地翻了个身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只有十七岁,即使拉贝拉亚人的标准也太年轻了,还不能结婚。何况他现在还没有工作——等到他有充分独立的地位,有能力为了埃蕾娜对抗父母,也许还要几年。当然,在那之前她可能已经嫁人了。

至于埃蕾娜她自己……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喜出望外吗?依靠一个丑陋扭曲的“虾米”爬上了社会高层,受公众瞩目。在这样一个依赖本地风俗和进口药物而毫不留情地消除人体最微小缺陷的世界里,就他们两人外观上可笑的强烈反差,她也许会得到双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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