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杨杨,本名杨家荣,通海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玉溪市作家协会主席,昆明文学院首批签约作家。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混沌的夏天》,中篇小说集《巫蛊之家》,长篇小说《雕天下》《红河一夜》,长篇纪实文学《通海大地震真相》《摇晃的灵魂》《昆明往事》《大河之口》《泥塑大师黎广修》《大学之光》等。曾在《花城》《作家》《大家》《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南方周末》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其中,《通海大地震真相》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云南十部优秀报告文学奖之一。长篇小说《雕天下》《红河一夜》《大学之光》分别获第五届、第七届、第九届“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雕天下》入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第二届“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出版工程。

作者像

我与秀山的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什么颜色的。我喜爱橙色、绿色、蓝色、白色和黑色。这也许是受到秀山的光与影的浸泡。林中的阳光、古寺的夜晚、古碑的色泽,可以随时让我的思绪飘舞、坠落、升腾、凝固,可以让我不倦地编织问题与答案的网罗,并用“网罗”绑缚自己,从而学会了挣扎、突围、取舍和记录,也练就了沉思、观察、分析的能耐。我想,这座名山其实就是一座充满思想和色彩的神奇世界,我的一些“思想”或“感悟”就源于它的赏赐。所以,我当然说不清自己的思想是什么颜色,只知道我像许多通海人一样,脚步、肢体、肤色、血液和情感,全被秀山同化了。我简直可以这样说:其实,我就是一座小山。山的每一种颜色,我都有;山的每一丝颤动,我都知道;山的每一点脾性,我都理解。我与这座山结下了不解之缘,建立起了一种“人伦”关系。有时,它像我的父母;有时,它像我的儿女;有时,它像我的情人。这种复杂的关系,从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就似乎存在了。

大约在我三、四岁时,父亲背着我游了一次秀山。从上山到下山,我没踏过秀山一脚,一直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望望这,瞅瞅那。那一天,父亲好像为我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全是关于秀山的泉水、石头、树木的,但我全忘了。我依稀记得的是,山上有桥,有石门,有上不完的石台阶,有数不尽的神像。虽说是依稀记得,但那一天留在我的记忆里的一切,又似乎是无比的清晰、无比的牢固和无比的充实。我幼小的眼睛,第一次映入那么多新奇的事物,我灵敏的耳朵,第一次钻进那么美丽的一座山。的确,那一天,全改变了我对世界的印象,我如同走进了一个梦境,虽然说不清那是什么地方,叫什么山,那些古老的房子里住着什么人,那里的树木为什么那么粗,那么高,但是,它像一个“天堂”,已经飘动在我的幻想空间,滋养着我的心智和灵魂。

从那时起,我的一生就注定“生活”在这座山中。每年正月初一至初三,在我童年时代是一年中最特殊的三天:最自由,最富有,最欢乐。这三天时间,我和伙伴们天天上秀山,在上面“挥霍”我们的“押岁钱”:买木瓜水喝,买零散的鞭炮,买凉米线吃,下山后买一本小画书带回家。那三天,我们只要说一声“上秀山去”,父母不但不会说半个不字,相反,还会多塞几毛钱给我们。因为,在父母的心中,秀山是一座“灵山”,一处可以信赖的“圣地”。况且,春节游秀山已是通海人的风俗。每年这几天,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不去看看秀山,心灵就不安,如同在自己最幸福的时刻,忘了与亲人同聚同乐一般。因此,从童年时代开始,我就没有一年离开过秀山,没有一年冷落过秀山。当然,秀山也没有哪一年抛弃过我,没有哪一年不对我微笑。

中学六年,我就有机会完全与秀山生活在一起了。因为,母校通海一中,依山就势建在秀山之麓,我们的教室“东风楼”和图书馆,其实就建在秀山的土地上,它们与秀山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母校之子,更是秀山之子。我从童年时代每年上三次秀山,到现在天天生活和学习在秀山之上,那种愉悦、知足和自豪感,是别人不可理喻的。那六年,人生中最重要的岁月,我与秀山一块儿沉睡,一块儿苏醒,一块儿守护心灵,一块儿在时间的秩序中建立起自己和谐的精神秩序。我并没有发现秀山直接给了我什么,但它对于“深度哲学”的描绘和解说,让我们年轻的生命灿烂而精彩。

后来,我实现了自己最动人的理想——当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我教书的学校刚好是自己的母校,我上课的教室正巧是我坐过的那一间。我上课、下课、休息、聊天、娱乐,甚至我与妻子的“恋爱史”,都在秀山上完成。或者,更准确的说,这一切,都是在秀山的帮助下得以完成和实现。后来,我告别了教坛,走上了文坛,成了一名写作者。此时此刻,我正在“写”秀山。以后的路上,我将与秀山再发生什么“关系”?出现什么动人的“故事”呢?

在冬日的一个早晨发现了句町国

影子,仍然是影子。一座山的影子,一个古王国的影子。

即使在那个冬日的早晨,我的书房里充盈着寒冷而又忧郁的那个季节所特有的性格因子,但我因为阅读而使全身浸润在幻想的时空或影子里。透过玻璃窗,就可看到那座山,那座被“秀”字覆盖着的名山。似乎,我一挪步,就可以进入它的领土,我一伸手,就可触摸到它的肌肤。但我那时面对着的却是一个真实的影子,一个隐秘着历史与激情的影子,一个让冬日的阳光呈现出罕见的澄明与温暖的影子。

于是,我在这个影子里,开始消磨自己的时间和气力,开始一次遥远的、遥远的漫游。

为什么一个影子就能让我如此轻浮地踏入一条无定的、看不到底的时间之河,进行精神和智力的漂流呢?这肯定是源于多年以前,我囫囵吞枣地读过《史记》、《汉书》、《唐书》和《元史》之类,它们在一种孱弱的蓝光中告诉我:通海历史上曾经有一个古老的句町国存在。可是后来,它消失了,就像一个黑影,消失在古滇国历史的深渊里,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从那时起,我就特别留意别人的叙说,留意打捞有关这些历史之谜的浮萍和水草。我微不足道的生命,执意要进行一次冒险,执意要去寻找一个名叫“句町”的古国。

一晃就是十几年了。时间让我的漂流成了真正的“漂流”,我的“句町国”在哪里呢?这个问题依然是我心中一个硬化的疑团或追忆。虽然它一直弥散着一层层不可捉摸的诗意,但它仿佛长出了眼睛、头发和手臂,它成了一个无嘴无脚的异物,躺于我的面前。

又是一个冬日的早晨,阳光依然与二十年前的那个冬日的早晨一样,呈现出罕见的澄明与温暖。我与一群诗人、作家登上这座像影子一样的山。我们一同穿行在树林、古碑与廊柱之间,既不想寻找什么,也不想思考什么,大家在心中只企望能聆听到这座山的内部语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语言呢?没有一个人能解释清楚。但我认为,它应该温柔、真诚、圣洁、灵敏、悠远、变幻,是人类的万能语言,它不求助于任何表达形式,而能印证出任何人的内心情感。这时,我们站在“句町王庙”的门口,似乎听到了那种万能语言。我们都产生了一种感动,一种遥远而清晰的感动,一种因重大发现而战栗的感动,一种不可忽视的陌生的感动。在感动中,我们的目光触摸着这幅“大义激华夷”的楹联:

祖启土,孙开疆,忠义一门,无愧河山正气;入鸣钟,出列鼎,王侯累代,居然边塞功臣。

我说:这里的“祖”,指的是“滇王”——庄蹻,“孙”即是“句町王”——毋波。

作家、诗人们所特有的幻想气质与诱惑力巨大的“古滇国”、“句町国”、“夜郎国”等字眼刚刚相逢,顿时产生了一个个“触电”般的发现:这里就是古句町国的国都;这是古句町国的古树;这是古句町国的芭焦叶……。

我们一同走在历史的幻象中,我们把“句町王庙”当作新的起点,走过山腰的“句町园”,直达山巅的“青山寺”。整个过程,我们近30个“梦游者”,仿佛已找不到了来路,只能在这种充满光与影的历史幻象中,走向它的“深处”。

当然,我面前的这群作家和诗人,是真正的作家和诗人。真正的作家和诗人虽然有幻觉,但他不虚构事件,不虚构感情。他们表现的是人类心灵中的诗和历史深处的诗。他们甚至不需要寻找,就可以看见别人见不到的东西。

即使如此,我仍然不停地向他们抛出一条条能阐述这段历史幻象的“叙事”:

战国初期,滇国就像一个神奇的艺术品,隐藏在滇池一带的山水丛林中。至公元前年,才引起楚国的注意。于是,顷襄王派大将军庄蹻率军通过黔中,向西南进攻,直达滇国。以后,秦国逐渐强大起来,黔中地区被秦军占领。因此,庄蹻与楚国失去了联系,只好留滇称王。据《唐书》及《元史》记载:“庄蹻王滇居河西杞麓湖之南”。而当时的滇东南和黔西地区存在着“夜郎”、“句町”、“漏卧”、“苴兰”等随畜迁徙的部落。庄蹻便把杞麓湖之南的“句町部”,建成了滇国的“国中之国”——句町国。

句町国的都城旧址在什么地方呢?据多方考证,就在秀山镇的“北城里”。通海历代旧志及先人传说,都认定通海为古之句町国首府。明代陈其力撰于隆庆五年(公元年)的《重修通海秀山涌金禅林碑记》也称“其域古句町国”。清代乾隆年间通海举人钟岳在《逋翁亭记》也说:句町,山水国也。国之南有峰如螺,屹然云表,状若三台者,秀山也”。

到了汉昭帝始元四年(公元前83年),昆明的廉头人、大理的叶榆人和姑缯人联合反抗汉朝。在这场内乱中,当时的句町侯毋波(庄蹻的曾孙)站在汉朝中央一边,带领本地军队和百姓,协助汉朝军队,平息了这次内战,维护了国家的统一。毋波因此功勋卓著,被封为“句町王”。毋波封王之后,就在城南的“青山”上建“青山寺”(今涌金寺),在山腰辟“句町园”,公开为自己树碑立传。又到了唐宋时期,后晋天福二年(公于年),南诏派往通海的节度使段思平,凭着他在滇东南一带的威望,会盟37个蛮部大军,攻占大理,灭了杨干贞的“大义宁国”,创立了长达22世年的“大理国”。段思平起兵之前,曾召集诸蛮首领到“秀山神祠”,设坛问卦,占卜吉凶。因而得到“青山”神明的启示和保佑。所以,段思平执政后,立即把“青山”改为“秀山”,把“通海郡”改为“秀山郡”。并在秀山上兴建六大寺庙,铸铜佛余尊,以报答秀山之神明。其中,句町王庙,是为了纪念庄蹻和毋波而兴建的,里面铸有庄蹻、毋波二王之像,同时,段思平还请来几十个高僧,在秀山上设坛讲佛。从那时起,秀山成了滇中“佛国”,声名大震。后被列为云南四大名山之一。

我的“叙事”对于“秀山”的历史,也只能是一段缺乏诗意的解说词,或者说,是一份有损诗人、作家想象力的“历史资料”。当然,他们不会因此失去对秀山的想象,失去对秀山的信心。相反,他们认为,现在,我们可以发布这样一条令人吃惊的消息:在通海秀山发现了古滇国的“国中之国”——古句町国遗址。让那些更多的疲倦而不失优雅的现代人,尽快走进句町国幻想的时光中。让他们明白,自己已经生活在一个古国之光笼罩下的城邑里,虽然无法与它相遇,无法触摸它生动的细部。但它就像一个飘来飘去的旧梦,我们可以觉察它,惦念它,感谢它。因为它能使我们无法“飞跃”和“现代”起来的灵魂,回到那个古国的童年一般的事物中去。我们珍爱自己的心灵,正是因为它与“古老”和“沉重”,而又不失“天真”和“浪漫”的气质有关,与“时间”、“事件”、“色彩”、“漫游”和“欲望”的神秘性有关,正是它们支撑着灵魂,支撑着灵魂的“史诗”。因此,我盼望有那么一天,或许,仍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我们站在古句町国的土地上,翻阅着这座山的历史,说:这是一座有份量的小山。同时,还要加上一句:我们的灵魂同样也有点份量,从此,我们的精神和肉体不在漂流。

古柏阁

在一个中午,阳光最灿烂的时候,我走进了秀山古柏阁,走进了这座古怪的、有一种说不清的色彩和气味的老建筑。我感到很高兴,我将在这里度过一个午后。的确,与这样绝妙的古阁在一起,是非常幸福的。它完全可以控制我的睡眠,它要我什么时候闭上眼睛,我就什么时候闭上眼睛,什么时候苏醒,我就什么时候苏醒。我在这里可以体验到恍惚、影子、寓言、冲动、单调、滑稽、田园、迷宫等关于生命印记的感觉。如此宝贵的地方,我当然不会忽略对它进行时光、传说、命运的追问。

我先在它的底层寻觅,低着头,钻进去,只能蹲着身躯,慢慢移动脚步,在一棵棵粗矮的木柱之间,穿行,躲闪,就像爬行动物,在丛林中觅食。头顶上是楼板,偶尔有人在上面踱步,咚——咚——咚,就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让我感觉到那不是脚步声,而是击鼓。柱子间的距离很小,一伸手就可同时摸到两棵木柱。柱很粗,两手合臂也抱不过来。但它很短,仅1米高,共12棵,上面支撑着古阁,下面是粗糙的砂石台基。我从木柱之间钻出来,沿两边的石阶,进入上层。上层的内部结构、外部框架,以及梁柱、木窗、墙壁,保留了汉代、唐代、宋代、元代、清代的建筑遗存和风格。特别是它的粗梁细柱和粗犷的斗拱设置,有元代的“芦斗”和宋代的“驼峰”结构。这两种结构,深邃神秘,早在明代就消失了,但在这里我们还可以看到它的真实“面容”。站在里面,看着梁架、木柱、木榫,错杂相交,层层相扣,既有静态的深沉凝重,又有动态的精巧和谐。我干脆盘腿坐在木板上,用各种姿态和表情:抱着头、傻笑着、伸开腰、合拢腿、不眨眼、拱起手,去审读那些唤起我无限美感的木质面孔或符号。那些具有魔力的建筑“词汇”,果真让我的血液里涌动起一种无名的力量,控制着我的感觉。我在幽暗的光影里,找到了古阁的庄严品质,我从脚板、手心、胸膛,到头顶,都在跳动:这座特殊的阁楼,不正是古滇国的“干栏式”建筑吗?它类似于我们现在的“凉亭”和“彩棚”之类的半永久性房屋。只不过通过历代的“装修”,它已经抛弃了原始的粗野的外表和个性,而成为一座精致、典雅的小阁楼了。在历史上,它不像秀山上的其它几大古建筑群那样,历经战乱和火灾,几兴几废。据记载,在多年前,嘉靖丙寅年那场罕见的大火,虽然烧毁了涌金寺的“大雄殿”、“藏经楼”以及两边的全部建筑物,但也没殃及古柏阁。这样说来,古柏阁是直接源于古滇国的建筑遗存,而在缥缈的历史长河中,虽经时间的软化和美化,但终将未被改变真实的“身份”。它是古滇国的子民们在秀山上留下的一个“影子”、一句“迷语”、一幢“杰作”。

我已经不知道我明白了什么。我是个小心翼翼的人,平时不敢随意对什么事物发表看法,更不用说对某件事进行猜想或预测。但是,我现在的确拥有了某种暗示性极强的“信息”,拥有了某种知识,某种感受、某种原则或某种信仰,因此,我不是乱想、乱说,这是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和感受。我久久地坐在古柏阁里,像一个心中装着秘密而不敢张扬的窥视者或探险者。凭着本能的勇气,在古滇国的一个小屋子里“漫游”。此刻,正是午后一点多钟,一天之中最光明、最困倦、最寂寥的时候。

秀山的“下半身”

一位敏感的青年作家,是他嗅出了秀山的另一种气味。那天,他本来已经走过了“三元宫”至“登瀛桥”这一段“之”字形石径,到了“普光寺”的青苔壁前,但他一转身,又返回到“登瀛桥”下面的红照壁旁。他对我说:“刚才从这里经过时,发现这山势有点人体形像,所以返回来再琢摸琢摸”。

我说:“你的感觉器官就是与众不同。你终究没有失去感受肉体的基本功能。这是秀山的‘下半身’,你为它发个言吧”。

他没有立即“发言”,而是在这条“沟”里转悠,并用手去摸一摸,用鼻子闻一闻。他说“这是秀山最真实的部份,是经典之作”。

我说,这里有一个我们通海人羞于言说的“故事”:

从前,小镇上“盛产”美女。但这些美女没有一个不淫荡。这败坏了通海的声誉,众位乡绅长老一合议,请来一位高明的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到秀山上一看,大吃一惊,指着登瀛桥说:那个桥洞是什么?桥洞两边的山像什么?中间的沟是什么?各位长老恍然大悟:原来秀山的“下半身”赤裸裸的面对着小城,城里的女人哪有不风骚的?于是,他们共同出资,在“沟口”建起了一堵高高的红照壁,俗称“遮羞布”。

这个故事的题目是“美女晒阴”。

凡是到秀山的人,首先要经过这条“沟”,要“穿越”这个“故事”,要面对这种“考验”。

那位青年作家同我商议:今后,我们该怎样叙述这个美好的故事呢?回避它,只能表示我们的虚妄,表示我们抛弃了生命中最神奇最精彩的部份,使我们沦落为一具空洞的“文化科学”的符号,不敢再回到真实的自我状态,从而离开了“彻底”的肉身和“纯粹”的灵魂。

其实,我们“自知自明”,在生命的通道里,我们出出进进,有时快乐,有时痛苦,有时把纯洁的东西弄脏了,有时又把肮脏的东西净化了。这个过程,有许多关键词语,如“力量”、“生命的出发地点”、“完整的感受”、“敬意”、“我”等等。用这些“关键词”来叙述秀山“下半身”的故事,那该是一个何当绝妙和动听的故事。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故事,是关于我们生命的本质和形态的故事。我想,没有一个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下流、无耻、低级、庸俗、畜生。如果真有这样的人,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不是这个“故事”的悲哀,而是这种人的“缺憾”:他不但是一个不完整的人,而且他的“上半身”也是生长在虚妄的生命信仰之上。

我们明白了“下半身”的意义,就可以庆幸秀山肢体的“完整”和生命的强大了。的确,它是一座“世俗之山”、“女山”、“圣山”、“人山”,具有“快感”、“独立性”、“创造力”、“敢于亮出自己生命的闪光之处”的一座滇中名山。

我们每天从这里经过,从这种“暧昧”走向另一种“暧昧”,从这种“意义”走向另一种“意义”,从这个“事件”走向另一个“事件”,从这个“高度”走向另一个“高度”。一路上,全是我们的“故事”,原创的、崭新的、唯美的“故事”。但是,我们不会因此忘记了秀山“下半身”的“故事”。多年以后,我们还要带着子孙们来到这里,讲这个“故事”给他们听,重复一百遍。目的是让他们信赖自己,杜绝装饰和炫耀,做一个绝对聪明的“生活者”和“创造者”。

正当我和那位青年作家在解读秀山的“下半身”时,我们惊喜地发现:那块“遮羞布”被摘除了。我们的视觉终于没有了障碍,看得更清、更远、更深了。我们更感动、更纯洁、更无私。秀山因而更年轻、更靓丽、更浪漫,它终于进入了身体觉醒的时代。

古树

黄昏,是欣赏秀山古树的黄金时段。那时,我把手指抚弄在它裂开的“皮肤”上,感觉它的“时间深度”和“历史的疼痛”。那时的心境,最容易与古树就“生命的蓬勃与枯萎”进行对话。我听着树间的风声和叽叽叽的鸟鸣,用眼用心用去寻找它的“脸”、“耳”、“手”、“脚”和“眼睛”,通过与这些“肢体”和“器官”的对视,我从它们身上,发现了古树的灵性抖动和非凡的成长历史。一般人只知道它不言说,也不逃避,它是忠于山、忠于土、忠于天空的植物。但不知道,它有一条无限的舌头,舔着我的头、脸、手臂、腰肢,每次见到它,它都用“舔”来迎接我。这是它特有的叙事方式,让我们屈从于它的说服力:它不惟有完整的物质建构,也有完整的精神建构,我们只能体会它的灵性,而不能将它改变。

如此“舔”人的古树,在秀山上有多个品种,70多株,树龄均在年以上。特别是“涌金寺”内,有宋柏1棵,至少有0岁,元杉4棵,树龄也在岁以上。这里早已被称为“古树王国”。我常常一个人步入关于古树的“诗林”里,听听、走走,从古人的“亲证”中,游览这座古树王国:阚祯兆的《秀山古柏行》——

九年不见秀山柏,满地烽烟天欲坼。

苍岩老干独森森,倒影玄湖柯烂石。

鲸鲵横纵已伏藏,雷庭搏击空渺茫。

排高挟厚气力足,车盖童童覆大荒。

半身百忌流玉露,旁枝万子护空王。

文根只许宿鸾凤,晚节谁同破冰霜。

丞相祠前悲杜甫,汉家草木风云古。

天空兵戈又千年,寂寞黄鹂锦江雨。

惟有秀山青不了,撑霄拂汉昏长晓。

潭水薜萝树光寒,风磴幽香山月小。

忽闻空翠作龙吟,矫若长虬不可侵。

苦心澹颜存孤直,悠悠万古白云深。

尹嗣陟的《涌金寺古柏》——

年年看柏意如何?蜀国祠前想浩歌。

直干嵚崎蟠地厚,幽姿潇洒得天多。

法幢百尺凌华盖,宝掌千龄认紫磨。

莫怪近时勤蜡屐,长怀知已在山阿。

谁能说这些古诗不是古树的“舌头”呢?我每次阅读、朗诵、抄写,都感到一股湿润、撼动、梦幻、刻骨铭心的力量。这种被古老生命之舌的舐舔,让我如饮甘露,如浴春风,它温柔、真诚、热情,蕴含雄辩与颂赞、咏叹与呐喊,任何宏大的“事件”,任何隐秘的“细节”。都容纳在它的舌面上极其敏感的细胞里。这的确是一个“扩张”的“王国”。一个让人沉迷在时间、生命、现实与想象的“王国”。

因此,当那个历史上最荒唐的年代到来的时候,有人准备了锯子、砍刀和火柴,要毁灭这个“王国”,要烧烬这些诗歌。他们成群结队地冲上秀山,要把这些古树“放倒”,让它们变成“超英赶美”的车轮子,变成“有用”的柱子和门板,变成“大烧钢铁”的燃料。那时,出现了一群小脚老太太,他们把这些老树团团围住,并对砍伐者们说:你们先砍下我们的脚,才能砍古树。在小脚老太太的誓死保卫下,这些古树得以脱险,至今安然无恙。这个故事有点“传说”的味道,但我们对它的真实性从不怀疑和动摇。因为这些古树,乃至秀山的“原始次森林”,在那个年代得以保存下来,并在当今“人与树”、“山与城”极其亲密的状态下,毫无损伤,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我们不大容易接受“奇迹”,总要千方百计寻找它的因果关系,找到老太太们为什么要保护古树的真正原因。其实,在老太太们心中,老树就是老人,千岁的老人就是“神”,就是“佛”,因而不能随意损毁。否则,就是损害自己的生命,损坏自己的历史,这是最简单、最朴素的道理,为什么我们悟不出来,想不透彻呢?

还是回到那个“舔”字吧,我们需要古老的、有生命意义的东西来关照、喂养和哺育,毕竟我们还是一群初生的牛犊。

花神

秀山并不是一座花山,但它有“花神”守护,它因此就有充足的“花韵”和高雅的“气质”,就有童话的色彩,就有四季的梦想,水的透明和火的热量。更重要的是它有了芳香,有了一座名山应有的盛宴般的气味,它的馥郁给人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们闭上双眼,就能畅游在花的时光里,直达美的深度,美的神话之中。

不寒不暖有花处,半睡半醒无事人。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只有卓越的花,才能诱导这种超然的状态,才能这样展示出人与花的最简单的关系和最神奇的作用。我每次来到这里,这个被称为“还鹤楼”的地方,总是无暇去追寻那个关于“还鹤”的故事,而把心思全放在院子里的“玉兰花”上。那里,我的目光接触到的是如此特殊的“玉兰”,以致它对于任何“花迷”或“花痴”都是陌生的。它深化了我对“花”的梦想,深化了“花”的形象、色彩和芳香。它从明代的某一年某一天,开始了它的生长,开始了它的梦想。数百年来,它在时间的谷底里,复原自己,锤炼自己,体验自己,像一个圣婴,永远拥有它的孩童状态。每当花开季节,通海人都要到这里赏花,一方面最大量地吸纳它的香气,让自己的嗅觉体验一下天堂的滋味;一方面拾掇树下的玉兰花瓣,那种花瓣,大如手掌,让人不敢相信它竟有如此美妙的感觉:柔软、舒帖、质感、馨香,这种感觉是弥漫于心而又把心包裹起来的感动,是人与花相通、相惜的感动,是一种生长但不会衰老的感动。特别是,当我们一仰头,看到红墙、碧瓦、白玉兰,相处于同一个空间时,我真的忘记了什么是“寒”,什么是“暖”,什么是“醒”,什么是“醉”,没有了“感觉”,没有了“自我”,也没有了“语言”,我的一切都已被吸引进了一个更为博大和丰美的时空里。这种奇异的感觉,都源于“玉兰花”的神秘力量,源于“长生不老”的心灵空间。

秀山的另一个角落——“寄亭”的旁边,同样生长着一棵高十几米,根深叶茂、干粗枝壮的明代野山茶。无花的时候,我们只认为它是一棵大树,一棵老树。但当茶花盛开的时候,红艳艳的花朵飘满那一片天空,我们的脸庞、庭院、古楼、空中,都被茶花映红了。成千上万朵茶花诞生了一个奇异的、非凡的色彩交响图,像凡高的“天空”和“向日葵”,红色带着叶子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一切都燃烧起来,到了疯狂、失真、白热化的程度。在什么地方,我们能看到这种被“夸大”的色彩?能领悟到“红色”的旋律和感召力?这种强大的“红色”,竟然在秀山一隅,被一棵数百年的野山茶应用自如,它枝上的花有“份量”,有“热量”,有“阳刚”的形态和意义,有“神性”的品质和地位。

同此,我又想起秀山的另一棵茶花,它原来生长在“三元宫”里,现在已不复存在。但它仍“生长”在我们的幻象里,“生长”在我们的精神家园里。它已经不是一棵真实存在的“茶花”,它的形象、色彩和香气,都只能是我们想象中的一束词语,一叠图片,但它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生命与大地的安祥而深远的故事。它的题目叫“宝花玩月”,讲的是这棵美丽的山茶。在月色融融的时候,它的花瓣才会徐徐坠落地面。白天及漆黑之夜,人们是无法目睹到它的“凋谢”情态的。特别奇怪的是,它落地的花瓣,全是一种姿态——仰而不俯,一律把“心窝”面向月亮,似乎要把月光全部掬入自己的“情怀”。明代弘治年间(大约公元年),它曾被贡入紫禁城“御花园”,从此不再开花。后来,又被发回秀山。也许是“花神”与“灵山”的相互感应,相互关照,相互倾诉,这棵神奇的茶花又开了,花与月相依相恋的美景又出现了。可是,不久,它又被野蛮的土酋破伐了。

但是,它作为秀山上的“宝花”、“神花”和“奇花”,一直完完整整地存在于“三元宫”的诗性空间里,它对“权势”的反抗,对月光的“温顺”、对秀山的“爱恋”,已成为我们向往的一种“生活方式”,已在秀山的“美学史”和我们的“生存史”里,作了真实的记录和诗性的阐述。

青苔

我曾说过,没有一个人不喜欢秀山的青苔,因为那是一种有信仰的植物。它是平静的生命,是土地和石头上的灵光,是对色彩及生命的醒悟,它甚至不是一种植物形态,而是我们沉思冥想中的心灵,是生命的前岸。禅宗给予每种微不足道的事物的就是这种绝妙的色彩和形态,让它呈现出惊奇、深刻、永恒的美,绝对空灵的美,超越卑微的美,我们生命的要素、情趣、神态等等,就会在这种颜色和状态中被发现。

因此,许多作家到了秀山,都要俯下身子与青苔合影。我印象最深的是全国著名作家张贤亮被秀山上的青苔所感动的情景。那天,他的“合影”特别多,与“秀山”合影,与文友们合影,与他的读者合影。但更多的是与秀山的绿树合影。他叫我为他多拍几张,与绿树合影就是与诗人、歌唱家和舞蹈者合影,是与“激情”与“想象”的生命符号合影,这是他最幸福、最得意、最知足的时刻。我一连给他拍了十几张,他满意地望着我微笑,并叮嘱:这些照片一定要寄给他。几分钟之后,他又发现了秀山上的青苔,路旁的石墙上、土丘上、树干上、石径的表面,特别是幽暗之处,到处是一层层深深浅浅的青苔。它们把秀山上的土色、石色全掩盖起来了。特别是普光寺前的青苔壁和凤仪亭下面的石径,在斑驳的阳光下,跳动起一层又一层恍恍惚惚的绿意。它的色泽,完全是用充盈着生命的绿色颜料,堆叠起来的梦中之物所散发出来的湿润、灵动、感性、经典、极致的色彩;它的生命形态,是罕见的坦露、柔顺、清晰、恣肆的交织体。它内敛外散,奔放、倾泄、无所顾忌地把它能够覆盖的东西的真空面容,全部颠覆或改造了。我们的肉眼,对它不可捉摸,无法进行“深层”的阅读;我们的双手,不敢轻易触摸它的肌体,在它面前,所有的手和脚,都是紧张和脆弱的。它是属于地球上的神秘物之一,是禅学研究的对象。我们对它只能景仰、赞叹和凝视。张贤亮真正被这种“绿意”征服了,他说:“大西北的人是见不到这种青苔的。我有幸能目睹这种不可思议的养眼润心的‘绿苔’,是人生最大的幸事之一,不知以后还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踏上这样的石径,凝视这样的青苔?”于是,他表示要我再为他拍照,完成一幅人与青苔合影的“杰作”。他还同意让我随意支配他,以便寻找最佳角度和最佳时机。我极其谨慎地调试照相机,又进行了紧张的审美分析,把人与苔或苔与人的重点、层次、距离等要素,进行了大胆的调配或构思,把他的手臂、膝盖、头部与青苔的关系,进行了具有微妙符号意义上的“深度”理解和考察。之后,我轻轻地按下了快门。照片很快冲洗出来了,我忐忑地看到,照片上,张贤亮老师空灵地“蹲”在青苔中,俨然一位被绿意升华的“醉翁”,他从青苔中生长出来,又被青苔包融其中。我从上面,看出了一种“姿势”、一种“平衡”、一种“气质”、一种“高度”。它上面没有特殊的东西,也没有复杂的色彩,有的只是禅宗精神的流动和发光。

所以,我从疯狂的青苔的绿意中,看到了秀山的另一种意象——绿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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